生命就是一所房子 “从空间看出人物的阶级关系”
阮 波
韩国与中国文化之相通,对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之共识,充分表现在《寄生虫》海报上“光脚的”和“穿鞋的”合影中。但仅仅以传统手法表现贫富矛盾,此片就不会成为韩国历史上第一个横扫戛纳金棕榈、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外语片等奖项的惊喜之作。
认为它是无门槛要求的艺术片,甚至孩童都能看懂的艺术电影,大概因为每个人无论背景年龄都看懂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层。创作者看似无需挑战你的专注力、洞察力、学历背景,实际上还是通过细节不断释放深不见底的心理信息团。影片情节设置并没有预想中案情片套路的艰深复杂,也并非过“山车般”不可想象,有一定观影经验的看客顺着导演的逻辑风格还是可以捕捉片子的每个转折点。
那么,谁才是真正的寄生虫——穷人附着在有钱人家拿着高薪干着坏事吃吃喝喝,有钱人离开了佣人们寸步难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似乎是一个落伍的问题,没有绝对意义的好与坏才能使作品真实、深刻、有看头,所谓的“好人不好,坏人不坏”乃是人性塑造的恒久趣味。
显然,表达方式才是《寄生虫》的硬核所在:两款电影海报的设计甚富戏剧性与指引性——不是一幢作为背景的别墅就是在别墅里面的合影,电影一半以上的故事也都发生在别墅里,将电影当作房子进行解构,可以让观众更容易看清它的结构与表达。
作为基础的贫富矛盾
生命就是一所房子,无论好坏,每个人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可无论富人别墅还是穷人的地下室,房子的底层都属于穷人——电影告诉我们,人种不是按种族划分,而是按上下阶层划分的。本片以对空间结构的精妙控制,讲述了一贫一富两个家庭的交织错乱,给人非常直观的视觉冲击力。
穷人的草根之家——社会底层的一家四口,蜗居在地下一层的出租屋里,破败混乱,阴暗潮湿,街上醉汉的一泡尿或是清洁打虫药就能让地下室换了天地。虫子、电线、天花板、墙壁,家具、杂物……能想象的乱,油腻的煤气炉久未开灶了。父母生意失败赋闲在家,儿女都在补习失业状态,靠偷用附近时有时无的网线打发时光,一天三餐都成问题,可照样把聊以维生的披萨盒子叠得歪歪斜斜……这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物似主人形。
富人的精英之家——顺坡而上的韩国半山豪宅,单门独栋,还要经过两层台阶才到达庭院地面。镜头带着我们进门,扫过了草坪、台阶,曲径回廊,树木掩映,阳光明媚。一层客厅是清一色的玻璃幕墙,空旷极简、高级灰调、顶级实木,整齐归类的艺术品、奢侈品点缀其间,大女儿的日记本都是大品牌的真皮套装。富人家的一家四口:国际IT公司CEO朴社长的生意背景与温顺纯良无公害家庭主妇的日常喜好,一致强调家庭的国际范;乖巧用功的女儿和天赋异禀的儿子,完满了这家人童话般的幸福生活。
当然,富人精致得体的光环背后往往隐藏着另一副嘴脸:先生低级趣味、挑剔自大,嫌弃穷人身上的底层气味,导致了他最后的被杀;太太与下人的单纯交往,其实是在无关紧要、不屑费心、保持姿态中暗藏心机;女儿不放过每一任帅哥家教;儿子在危机四伏的家里任性妄为。
而穷人家和睦潦倒的生活也不是没有希望的穷途末路,其间也生发着欲望与野心,一场生存的角逐正在显露玄机。
戏剧结构与细节设置
上流社会与草根阶层之间果然出现这道契机——朋友给穷人家的二儿子基宇介绍了一份家庭教师的活儿,古今中外著名文艺作品里不乏上下阶层之间靠“家庭教师”这一职业产生联系的,然后面的故事各自不同:名牌大学出身的好友出国做交换生,拜托穷人好兄弟代班,以确保自己的学生女友不会易主,却直接把穷人家的二儿子推向天堂生活——他伪造名牌大学证书,顺利成为富家千金的家教与男友,接下去观众可以顺藤摸瓜了——妹妹成了富家少爷的美术老师,爸爸成了司机,妈妈成了保姆……一家四口仿佛开了挂般,在富家别墅里高薪就业、一家团聚。同一屋檐下的精英家庭和底层刁民,戏剧性逐一展开、层层递进,豪宅狂欢——雨夜突袭——生日宴会,顺此线索,兴奋和美的人间天堂向阴冷残酷的人间地狱转化,阶层对立、贫富悬殊的故事这才真正开始。
戏剧化冲突之下带来第三家人——前管家夫妇俩,这家人的出现,才真正实现悲喜剧的起承转合。三家人的命运就此环环相扣,铺展开来。
社会学专业出身的处女座导演奉俊昊,在剧情铺排得跌宕起伏的同时,细节表现也堪称无懈可击,并且保持住其处理细节一向的幽默感与不着痕迹,使电影有着一以贯之的完整逻辑。《寄生虫》里镜头扫过的富家千金的笔记本、穷人妈妈的链球运动员奖杯、别墅地下室里管家丈夫的罐头盒、书籍、西装……穷人行为方式、生活习惯的逼仄感及富人养尊处优、衣冠楚楚的真实感,都通过无言的细节表达跃然于银幕之上。
心理隐喻与人性寓言
今年奥斯卡大赢家以反映社会底层的电影《小丑》《寄生虫》为代表,关注草根生活逐渐成为其电影艺术这些年创作主线之一。《小丑》与《寄生虫》在主题、手法、风格等电影语言上有不少共通之处,特别是反复使用“阶梯”作为阶级表现的强化物态形式。奉俊昊一直希望“从空间看出人物的阶级关系”,他使用“房子”和“阶梯”,强调顶端与底层的对比。
著名的马斯洛心理需求金字塔,竟然与电影的建筑空间严丝合缝:
半坡独立别墅——自我实现、尊重需求的顶层——高级阶段;
别墅二层卧室——私密空间、归属需求——中级阶段;
一层花园大厅——安全、社交需求层次——初级阶段;
穷人地下蜗居——生理需求、潜意识层次——底层阶段;
别墅地下二层——潜意识向集体无意识过渡——最底层。
最下面一层也是罪恶之源,是两位底层男性起意杀人与自我禁锢之所。从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到意识、前意识、潜意识,再到荣格的深层“集体无意识”,再到马斯洛的“需求层次”,都与电影里的别墅一一对应,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地面上的楼层是玻璃透明、一览无余的秀场,每个社会人都可互相观看、交往。而地下那层连屋主自己都不知道,前任屋主因为羞耻感没告诉现任屋主这个秘密,却由一个管家继承了下来,将欠债的丈夫藏匿其中——你让一个人下岗砸饭碗,这背后砸的可能是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与拼命,一个人潜藏在最底层的欲望与邪恶一旦被勾出来,其能量之大无异于生命中的原子弹。
最后的杀人事件被简单解释为“非类型化”的疯子杀人,而一个疯子死了,另一个人间蒸发了,你找谁说理算帐?结局是一种被稀释的荒谬,最最荒谬的是,杀人犯就躲在地下室里,依然躲在潜意识、原欲的黑暗里;而他的儿子,站在高处拿着望远镜,那间屋子的地面部分被他一览无余、牢牢掌握,这才是惊心动魄之处:窥窃继续,等待有朝一日登堂入室,取而代之。无论房子换什么主子,儿子的恶意窥视与其地下室父亲的潜意识,这样的危险永远包围着这所房子,包围着所有人的社交生活,包围着整个光天化日之下的人间——直至某天,他们从黑暗中一跃成为主人。一个最底层一旦变成最顶层,不也悲哀?
存在问题
电影精彩之处不仅仅是被人津津乐道的反转情节或细节铺排,导演的野心无疑是当代寓言,并且还要让所有人都看懂了。不同观众所处的一楼二楼三楼或地下室,对应着意识层面、前意识层面、潜意识层面的不同理解与乐趣。同时,纵向结构之外的横向兼顾也是此片成功的原因,有人认为:“《寄生虫》向我们证明了一件事情:艺术和商业并不对立。它在保证观赏性、娱乐性的同时,依然拥有饱满的情绪张力和硬核的社会讨论。”
当然,这部韩国总统亲自发文祝贺的电影,也不是无懈可击的完美:片子开头,有手有脚、聪明活泼的一家四口所处的窘境——这是失业、备考、生意失败都不能解释的窘境——再坏的社会,也禁止不了父母承担基本的家庭责任,保洁、保姆、端盘子、开出租这样的活儿总还是能糊口的。如果说“面子”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与其深刻的逻辑就显得有些出入了。穷人家叠披萨盒子的应付、耍赖、骗钱,一方面总结了底层人奸懒闲滑的穷困缘由,并非努力而不可得的悲哀;另一方面,电影却也似乎在主观隐藏或是下意识忽略富人的努力,财富难道从天而降?虽然“鄙视链从来都是环环相扣的”,大部分人如果都是“仇富”且“穷山恶水出刁民”着,似乎本片导演的“仇富”比“穷山恶水出刁民”要来得强烈一些。在摘清自己、站队弱者一方的同时,我们明确看到的是:阶级分化与对立的源头除了财富,始终无法逃离人心的偏见。更为可怖的是,今天的贫富分化已经被隐藏到难以察觉,表面上衣食住行玩都可山寨复制,不进入对方的核心地带,你根本不可能发现对方生活的真相,不可想象上面或下面的生存空间是怎样的模式、思维、习俗。一层地面社交空间仅供参考的,只是二楼以上隐私部分的碎片化营造以及对地下世界的隐藏,并非真实的生活。